心為形役,塵世馬牛;身被名牽,樊籠雞鶩。
——陸紹珩《醉古堂劍掃》
文章忌俗濫,生活也忌俗濫。俗濫就是自己沒有本色而蹈襲別人的成規舊矩。蘇東坡論文,謂如水行山谷中,行于其所不得不行,止于其所不得不止。這就是取舍恰到好處,本色的人生也是如此。
西施患心病,常捧心顰眉,這是自然的流露,所以愈增其美。東施沒有心病,強學捧心顰眉的姿態,只能引人嫌惡。在西施是創作,在東施便是濫調。濫調起于生命的枯竭,也就是虛偽的表現?!疤搨蔚谋憩F”就是“丑”。
“風行水上,自然成紋”,文章的妙處如此,生活的妙處也是如此。在什么地位,是怎樣的人,感到怎樣情趣,便現出怎樣言行風采,叫人一見就覺其諧和完整,這才是藝術的生活。
最完美的生活都是本色人格的表現。大而進退取與,小而聲音笑貌,都沒有一件和全人格相沖突。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,是陶淵明的生命史中所應有的一段文章,如果他錯過這一個小節,便失其為陶淵明。
本色人格兼具了嚴肅與豁達。孟敏墮甑,不顧而去,郭林宗見到以為奇怪。他說,“既已碎,顧之何益?”
王徽之居山陰,有一天夜雪初霽,月色清朗,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,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訪他,剛到門口便把船劃回去。他說,“乘興而來,興盡而返?!?/p>
墮甑不顧、雪夜訪戴看起來相差很遠,卻都可以見出藝術家的豁達。偉大的人生和偉大的藝術都要同時并有嚴肅與豁達之勝。
晉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達而不知道嚴肅,宋朝理學又大半只知道嚴肅而不知道豁達。陶淵明和杜子美庶幾算得恰到好處。
俗語說的好,“惟大英雄能本色”。所謂藝術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。世間有兩種人的生活最無本色,一種是俗人,一種是偽君子?!八兹恕备揪腿狈Ρ旧?,“偽君子”則竭力遮蓋本色。朱晦庵有一首詩說:
半畝方塘一鑒開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
問渠那得清如許?為有源頭活水來。
藝術的生活就是有“源頭活水”的生活。俗人迷于名利,與世浮沉,心里沒有“天光云影”,就因為沒有源頭活水。他們的大病是生命的枯竭?!皞尉印眲t于這種“俗人”的資格之上,又加上“沐猴而冠”的伎倆。
他們的特點不僅見于道德上的虛偽,一言一笑,一舉一動,都叫人起不美之感。誰知道風流名士的架子之中,掩藏了幾多行尸走肉?
無論是“俗人”或是“偽君子”,他們都是生命上的“茍且者”,他們都是“生命的機械化”,只能作喜劇中的角色。生活落到喜劇里去,大半都是剝離的生命本色的人。